《中国评论周报》(The China Critic)创刊于1928年5月,是一份由中国知识分子创办、编辑的英文期刊,读者对象为在华外国人及留学回国的中国知识分子。该刊抗战爆发后曾一度停刊,1945年8月复刊,1946年6月停刊,是现代历史上创办时间较长的华人自办英文杂志。钱锺书、林语堂、温源宁等曾任“周报”的编辑,并有大量英文作品及文学评论在该刊上发表。
《上海新闻报》最先刊登徐志摩失事报道,即1931年11月21日记者采写的《徐志摩之死新闻报道》。在悼念诗人的众多文字中,《中国评论周报》1931年12月17日第4卷51期卷首“新闻评论”栏目里的《诗人之死》也是很早的一篇。“新闻评论”属于时事评论专栏,由刊物编辑撰写不具名。该期主编为桂中枢,编辑顾问为刘大钧,编委有张歆海、全曾嘏、林语堂、潘光旦、赵敏恒、陈石孚、金子刚等人。不论出自哪位,均有相当知名度,当引起关注。试译如下:
近日徐志摩先生死于一场偶然事故,当时搭载他一人作为乘客的飞机,正从南京飞往北京,与济南附近山峰相撞酿成惨剧,事故原因还在进一步调查之中。和济慈一样,徐先生英年早逝,他今年刚过36岁。(如若没记错,拜伦也是死于36岁。)作为所处时代最杰出的诗人,徐志摩将被永远铭记以其诗作《翡冷翠的一夜》、《志摩的诗》以及最后的诗集《猛虎集》,《猛虎集》因其翻译布莱克的著名诗句而得名。除去这些诗歌作品之外,徐志摩还留下了两卷散文,与夫人合作的一部戏剧,还包括翻译伏尔泰的《老实人》、曼殊斐尔《园会》等等译作。朋友们将长久怀念他,因之拥有最为吸引人的个性魅力,他的心中涌动着纯真、似火、热情的气息、活泼与非凡的才情,活脱脱雪莱式气质。其实,他的生命如同英国诗人一样带有“狂飙”色彩。如果有人忍痛为他写传记,其传记将是对广泛的人类兴趣与价值的真实记载。它不仅仅是一个人生命的历程纪录,也是刚过去不久时代的中国文学史记载。
该评论在慨叹徐的英年早逝之余,对其人格个性与文学创作特色进行了概括。
1933年12月28日的第6卷52期上的《文化专论》栏目中又发表了青年学者费鉴照的文章《诗人:徐志摩》(Tzu Mo Hsu, Poet)。这也是徐志摩评论中较早的一篇,况且是英文,再译如下:
1931年11月徐志摩因飞机失事而死,这是现代诗坛的一大损失。徐生于浙江,留学美英。从英国回国后,他一直担任北京大学英国文学教授,至逝世前为止。期间,他曾在光华大学、南京中央大学讲授有关现代英美诗人的课程。
徐志摩和闻一多代表了当今中国诗歌的两个方向――浪漫的与古典的。在此类用法不够严密、意义相对照的词语中,仍能显示两位诗人间的差异。徐志摩的诗歌较闻一多的诗歌更少学究气而更具抒情性。我认为,或许抒情一词比其他词语更能确切描述徐诗的内容。如同春天林子间的鸟儿,我们的诗人赞美快乐、悲伤和他所生活的世界的美丽。他的诗如《她是睡着了》、《石虎胡同七号》、《盖上几张油纸》等,最能证明我之所言。在《她是睡着了》一诗中,诗人在睡美人旁吟唱,她置身与玫瑰与藤萝堆积的草地上,周围蝴蝶翻飞。诗人反复吟颂着由甜美春日里盛开鲜花所引发的迷人少女的美丽。诗里洋溢着令人陶醉的玫瑰与藤萝的芬芳,让读者沉醉其中。实际上,诗人自己也为春天的胜景所焕发出的魅力激动欣喜。
给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坛芳醴,
折一支藤花,
舞,在葡萄丛中颠倒,昏迷。
――醉心的光景
这几句诗呈现出济慈式的感官感觉,让人想起他的《夜莺颂》,因着敏感与内心的忧伤,徐志摩的诗歌与济慈的诗歌很相像。《盖上几张油纸》描绘了忧郁的妇人内心的折磨与深刻持久的煎熬,她的幼子新死于饥饿与寒冷。全诗充满了凄惨与极度的忧伤。面对此种凄惨诗人的心几乎在泣血,如济慈在其著名的诗歌中一样,但其情感强度远不及济慈。徐志摩不同于济慈的是愉悦的语调,一种百灵鸟的音调,如同我们常在伊丽莎白时代的抒情诗中所听到的一般。《石虎胡同七号》一诗也具此调,完全摆脱了浪漫主义忧郁的淡影,这体现在其最初的几行诗句中: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他的小友,
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此种语调表明诗人不仅在表达上是抒情的,而且气质上是欢快的。
任何熟悉徐志摩生活的人都知道他是个伟大的爱人,不仅仅是爱女人,也爱世间万物。确实,诗如其人,且徐志摩大部分诗歌表明其中主要意蕴便是爱。《再休怪我的脸沉》、《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白须的海老儿》等诗歌是其中最好的例证。诗人沉浸在爱中,
你,我的恋爱,早就不是你
你我早变成一身,
呼吸,命运,灵魂――
再没有力量把你我分离。
为爱所淹没,诗人认为爱、快乐与自由在永恒的乐园中融为一体。
顺著我的指头看,
那天边一小星的蓝――
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
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
快上这轻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恋爱,欢欣,自由――辞别了人间。
为徐志摩与女人的关系所误导,有人会错误地推断诗人只是爱女人,并且很多人甚至否定他的一些爱情诗歌的哲理意蕴。在此我冒昧提出一种不同的观点,在我个人认为,徐志摩爱慕“上帝的馈赠”这一事实不该被感遗憾,这对他诗歌天才的成就贡献良多。他将爱的气息散布于世间万物,且他对于世间万物之爱,就我而言,是源自于他对女人的爱。以下几行诗句将证实我之所言:
我伸手向黑暗的空间抱
谁说这飘渺不是她的腰
我又飞吻给银河边的星
那是我爱最灵动的明睛
关于技巧,徐志摩在早期诗作中更注重语言的乐律而非韵律规则。读其早期作品,读者通常会惊讶于其语言乐律,一种他超越于其他诗人被得到广泛认同的艺术。正是受闻一多的影响,徐志摩将其诗句音尺调整得更规整,并且这在诗人第三卷诗集《猛虎集》的序言得到完全印证。诸如《猛虎集》中的《秋虫》、《山中》、《两个月亮》,及大部分他死后发现的诗作如《云游》是其例证,这表明徐志摩诗歌技巧受到闻一多的决定性影响。
不管未来批评家将如何评论徐志摩,我猜想他将和闻一多一起,因具有上天赋予的或后天培养的对诗歌的秉性,比其他人更易引起精英人物的兴趣。
该文概述徐志摩生平简介之后,将徐志摩与中外诗人进行对比研究,认为徐诗在形式上受闻一多影响较大,但更具抒情性;在抒情方式上,徐诗又与英国诗人济慈的诗歌有着某些共同性。费鉴照的这篇诗歌评论以中西比较文学研究的视角,揭示出影响徐志摩诗歌创作的各种因素。在众多悼徐念徐的文章中,它自有其与众不同之处。
还有两则资料是1934年第7卷11期“知交剪影”(Unedited Biographies)专栏中温源宁所写的英文小品《徐志摩:一个孩子》(Hsu Tse-Mo :A Child),第7卷18期“小评论”(The Little Critic)专栏上刊载的吴经熊写的英文小品《人生撷英・徐志摩与我》(Hsu Tse Mou and Myself)。这是两篇独特而又深刻的徐志摩人物评论。作为徐志摩的知交好友,温源宁与吴经熊能够从更为具体而细微的生活体验中,描摹诗人真实而独特的人性特征与文学才情。温源宁留学英国剑桥期间与徐志摩交往甚密,回国后都曾在北大、光华等大学任教,互为同事,多有接触。《徐志摩:一个孩子》揭示出诗人孩童般天真的个性特质与心灵世界最为潜在的奥秘。作者认为生活中的徐志摩为人较之他诗中所表现出来的个性更为丰富,更充分地展示在其散文中。吴经熊与徐志摩皆为浙东人,早年在沪江大学读书时便已相识,此后一直保持长久的友谊。徐志摩与张幼仪在德国柏林离婚时,吴经熊与金岳霖是在场的见证人;徐志摩与陆小曼结婚后又曾在上海的吴家大宅住过。吴经熊可算是诗人的一个知己,他在《人生撷英・徐志摩与我》一文将两人的个性特征及才华并置评判。吴经熊与徐志摩性格差异很大,性格的迥异使得他们对于艺术的感悟态度及表达方式也不尽相同,徐志摩在自然生灵中体验艺术的诗意与灵感,吴经熊在音乐、诗歌、经济甚至法律中感受艺术的灵性存在。与徐志摩情感宣泄式艺术表达方式不同,吴经熊则是对世间万物充满哲性思辨。然而在这大多数可能的差别之中有着一种内在的相似性本质即腹内有火的热力,虽然这火的能量不同,徐志摩的热度很猛烈,“有点时有时无”,却成为了天才的诗人,以他的人性热度和诗性才华照亮了现代文学史的天空。而吴经熊拥有经久不竭的小火,以哲学家的洞见、法学家的思辨与文学家的敏锐直觉持久地审视着世间万物,成为跨越东西文化的文化大家。吴的文章描述了分属不同的领域的两个人独特的人性表征―― 一个是文学家一个是法学及哲学家,他们伟大的才情与成就在现代历史上成为他人难以逾越的文化高点,并对后世学者留下无限的文化启迪。
这几则英文史料中,温源宁的《徐志摩:一个孩子》多次被译成中文,收入其英文人物随笔集《一知半解》书中,为学界所熟悉,不再移录。吴经熊的《徐志摩与我》最近才被译成中文,收录在新出版的田默迪所著《东西方之间的法律哲学――吴经熊早期法律哲学思想之比较研究》第二编第五章中,虽然此书一般读者不大寓目,也不移录了。
(本文编辑 陈学勇)